在旧时的成都茶铺无处不在桥头街角巷尾庙前树下各种层次的茶铺茶楼茶园茶亭茶厅五花八门洋洋洒洒熙熙攘攘
人们耳边无时无刻不响着堂倌的吆喝声震天的锣鼓声咿咿呀呀的清音抑扬顿挫的评书来到成都仿佛进入了一家大茶馆节奏不慌不忙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不担忧明天没有远虑一碗茶便道尽了生活的真谛
成都因为茶铺而成都茶铺因为成都而茶铺成都和茶铺难解难分有多少人从孩提到垂老在那里耗尽了一辈子的时光茶铺如何有那么大的魔力
那个地方有竹椅木桌茶碗闲聊掏耳朵算命买卖货物听戏看曲艺谈生意打瞌睡发呆看街打望女人传播小道消息谈论国事找工作林林总总丰富多彩似乎已经够吸引人的了
在这个世界上难道还可以找到任何一个其他的空间能够同时兼这么多的职责和功能吗没有过去仅此一家今后也再无来者
茶铺竟然能够完成如此重大和复杂的使命上能取悦文人雅士下能服务贩夫走卒可以堂皇也可以简陋或提供眼花缭乱的表演或仅仅一碗清茶放在面前
管他世道炎凉勿论兵荒马乱总有一样东西在成都永葆繁荣那就是茶铺那间街角的茶铺
童年的记忆
从梓潼桥到青石桥
童年的经历经常可能影响到一个人一生对世界的看法
我出生在1956年直到1965年都住在成都布后街2号的大院里门口一左一右两座石狮子两扇黑漆的大门高高的门槛大门外的墙里边还嵌着石头的拴马桩那过去是世家大族的几进套院里面有亭台楼阁长廊拱门假山水榭果树花草成为四川省文联的机关所在地
布后街是典型的成都小巷出去就是梓潼桥福兴街如果继续前行就是锦江剧场商业场总府街等热闹地段了其实我在五十多年前就已经搬离了那里但是童年的记忆还是那么新鲜
那些小街小巷的空间概念在我头脑里仍然那么明晰是我最早对成都这个城市和城市生活的记忆
在我这样一个小孩看来梓潼桥就是一个繁华的去处那里有卖豆浆油条的早饭铺子有做糖饼面人的手艺人街边有补锅补碗磨刀的流动手工匠打煤球的做木工的弹棉花的爆米花的充斥着街头更多的是卖各种小吃的挑子摊子篮子卖春饼的卖豆花的卖锅盔的无奇不有无所不包
提篮的是最小的生意人不是里面放花卖就是锅盔要不就是一只碗放着酱油和熟油辣子小竹签串着切成小片的大头菜小孩花一分钱买两串在佐料碗里面滚一转立刻就连着汁水送到口中
记得有一次我走了狗屎运在厕所里捡到一枚5分的硬币高高兴兴地走出大院直奔梓潼桥先花一分钱买了两串大头菜吃再花两分钱买一个小糖饼嘴里含着糖饼美滋滋地走进了连环画铺一分钱租小人书看了一下午
我和哥哥在梓潼桥的那些街边小店里度过了无数的夜晚经常6分钱买一个卤兔头卖家会把它从中切成两半上面撒辣椒面和花椒面一人吃一半边啃兔头边进了连环画铺要不就站在街边观风望景
过去成都居民大多住在街的两边日常生活中的邻里关系十分紧密跨出家门就是街头就可以在小贩那里买各种东西就可以和隔壁的邻居社交聊天
还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从布后街到商业场的上学路上都是小街小巷沿途就喜欢看那些各种商铺的摆设手工工匠的做工艺人做面人和糖人以及街边铺面和摊子上卖的各种小吃
因此从很小的时候我就染上了我们今天所说的那种城市的烟火气
成都的小街小巷就是这个城市文化的载体
一个城市留给一个人的印象经常就是这种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都会重复的东西那种经历深深地印在了自己的脑海中融化在了自己的血液里
梓潼桥就有一间茶铺那里总是座无虚席烟雾缭绕人声鼎沸扶手已经磨得像黄铜般发亮光滑的竹椅三件套的盖碗茶火眼上烧着十几个生铁茶壶外加一个大水瓮的老虎灶
那就是我一生中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出现反复进入到我的梦中的那间街角的茶铺
我是茶客吗
一个人未来一生的事业有的时候似乎从童年就在冥冥之中有所暗示或者被决定了
研究成都茶铺似乎在我的小时候就命中注定了的这并不是说因为我出生在成都长大在成都读书在成都工作在成都曾经长期生活在成都如果这些都是研究成都茶馆的理由的话有着同样经历的成都人何止上百万
小时候再熟悉不过的街角茶铺路过的时候总是不免要往里边瞧几眼或者在门口观看里面的熙熙攘攘但是小孩既没有坐茶铺的兴趣也没有坐茶铺的资格不过每次随父母到公园动物园或其他游乐场所他们就坐在茶馆里休息我和哥哥就去玩玩够了累了再到茶铺里找父母这就是我关于坐茶铺的最早的记忆了
但是为什么说我研究茶馆是命中注定的呢
这个说法虽然不过是一个自我调侃而已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点无法解释的渊源我在上小学的时候有一个绰号就叫茶客至于它的来历我现在仍然是百思不得其解前些年小学同学碰到一起还有人提到这个绰号
在成都所谓的茶客就是指那些每天去茶馆喝茶的人虽然我现在每天也喝茶但是我一生中都没有成为茶客我对茶馆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依赖现在想起来真不可思议难道是冥冥之中老天爷便已经决定了我今后的使命要我研究茶馆吗那也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说所谓的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经常无非是在阴差阳错之中一不小心就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踪迹
我在茶馆那本学术著作中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无论是昨晚最后离开茶馆的茶客或者那个本世纪第一天凌晨呱呱坠地的世纪婴儿以及正在做梦的堂倌他们不会知道又隔了五十多年后一位在成都出生长大但流落他乡的历史学者会给他们撰写历史
这位历史学者有时也会突发奇想如果世界上真有时间机器把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后辈同乡送回到那1949年最后一天晚上乘着浓浓的夜幕降落到成都一家街角的小茶馆告诉那些围坐在小木桌旁喝夜茶的茶客或正忙着的堂倌他要给茶馆和茶客撰写历史一定会引起他们的哄堂大笑觉得这个人一定是在说疯话他们可能会用典型的成都土话把他嘲笑一番你莫得事做还不如去洗煤炭的确他们天天在茶馆里听讲评书的说历史人们津津乐道的二十四史汗牛充栋的其他官方记录哪里不是帝王将相英雄人物的历史小民百姓是不会有一席之地的说是要给他们写历史不是忽悠他们那又是什么
他们不会想到在这位小同乡的眼中他们就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在过去的50年里他们所光顾的茶馆他们视为理所当然的坐茶馆生活习惯竟一直是国家权力与地方社会文化的同一性和独特性较量的战场他们每天到茶馆吃茶竟然就是拿起弱者的武器所进行的弱者的反抗这也即是说弱小而手无寸铁的茶馆经理人堂倌和茶客们在这50年的反复鏖战中任凭茶碗中波澜翻滚茶桌上风云变幻他们犹如冲锋陷阵的勇士为茶馆和日常文化的最终胜利立下了汗马功劳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在捍卫地方文化中所扮演的关键角色就不会嘲笑这位通过时间机器突然降临要为他们撰写历史的小同乡了
可以这么说我兑现了在意念中与那些即将跨入1950年的茶客们做出的许诺这本书也是继续践行为民众写史这个历史使命
公共空间与城市性格
在一个城市中公共空间特别是那些和城市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场所就是一个城市性格的展示
茶铺是成都公共生活的一个重要舞台吸引了各行各业三教九流而且茶铺又是如此紧密地与街头联系在一起
当堂倌每天早上把茶铺门板取下开始营业时桌椅被摆放在屋檐下街边自然而然地纳入其使用范围
毫无疑问茶铺为人们提供了一个休闲娱乐和社会生活的地方同时它也承担着从交易市场到娱乐舞台等几乎所有的街头空间的功能人们从事各种诸如共同爱好的聚集商业交易甚至处理民事纠纷等等名目繁多的活动
所以当地的谚语说成都是个大茶馆成都人写他们自己的城市或者外来者叙述这个城市几乎都离不开茶馆
关于成都的茶馆我们从文学的描述中比历史的叙述中能看到更多其实在展示历史的细节上文学有的时候比历史学做得更好
如李劼人的暴风雨前和大波有许多场景发生在成都的茶铺里沙汀在他著名的短篇小说在其香居茶馆里描述了成都附近一个小镇的茶馆生活而这篇小说也是他自己经历的再现可以说他对茶馆是情有独钟他甚至认为在四川没有茶馆就没有生活
每一个城市的居民似乎都有他们觉得自傲的东西
成都茶客就十分藐视他人认为只有自己才配称茶客只有四川才是真正的茶国
的确作为茶叶生产和饮茶的发源地他们的确有自豪的本钱茶馆茶馆文化在中外声名远播并成为其传统的一部分
我们经常过分地强调中国文化的独特性其实如果仔细地观察我们经常看到处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会有类似的文化特征
例如成都茶铺与西方的咖啡馆酒馆酒吧有许多相似之处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的中国历史专家罗威廉WilliamRowe教授在其所著的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冲突与社区17961895中便认为茶馆犹如伊斯兰和早期近代欧洲城市的咖啡馆人们去那里并不是寻求保持隐私而是享受无拘束的闲聊
与欧洲近代早期和美国的咖啡馆酒店和酒吧间一样成都茶铺的社会功能远远超出了仅仅作为休闲场所的意义从某种程度上讲成都茶铺所扮演的社会文化角色比西方类似的空间更为复杂它们不仅是人们休闲消遣娱乐的地方也是工作的场所和地方政治的舞台
茶社与茶铺
有的时候我们认为自己有很长历史的所谓传统其实进入我们生活的时间并不长有许多所谓的传统是现代才创造的
直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现代概念的茶馆在成都并不十分普遍正如晚清曾任知县的周询所写蜀海丛谈中说茶社无街无之然俱当街设桌每桌四方各置板凳一无雅座无楼房且无倚凳故官绅中无人饮者
也就是说到了晚清在成都茶馆仍然使用高的方桌凳子长条椅并不是很舒服不便人们久坐到20世纪初各茶铺逐渐使用矮方木桌和有扶手的竹椅舒服的座位使顾客更乐意在此逗留随后其他茶铺群起仿效
茶馆是对中国这类服务设施最常用的词但是在四川过去人们虽然也称茶馆但是口语中更习惯叫茶铺另外还有其他的叫法如茶园茶厅茶楼茶亭以及茶房等等
在过去成都熟人在街头相遇最常听到的招呼便是到茶铺喝茶或者口子上茶铺吃茶这里茶铺可以指任何一类茶馆因此在这本书中除了资料本身称茶馆外在一般的情况下我都使用茶铺这个词
如果说茶铺是称人们所使用的公共空间那么茶社或茶社业则经常指茶馆这个行业在20世纪初一些更优雅的茶馆设立一般称茶园或茶楼不少茶园提供演戏娱乐而茶楼则指在有两层或设在二楼的茶馆不少以评书招徕顾客
茶馆的地域性
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其实并不是统一的而是由各具特色的地方文化所组成一旦这种地方特色的文化消失了所谓国家和民族的文化也就失去了它的根基因此如果以国家文化来打击地方文化其实最终也会反过来伤害到国家文化本身
从一定程度上讲成都茶铺和茶铺生活也可以笼而统之地称为中国文化之一部分这即是说成都茶铺反映了中国文化和公共生活的一个普遍现象
事实上在北京上海南京杭州扬州南通成都等地的茶铺都有不少共同点人们以茶馆作为市场客厅办公室娱乐场所解决纠纷之地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它们都是中国茶馆
然而在不同地区不同城市的茶馆的不同之处也非常明显
在北方如北京戏院在1718世纪便产生了北京的茶馆多是从演戏的戏院发展而来刚好与戏园从茶馆产生的成都相反在北京的公园里树荫下的圆桌和方桌铺有白桌布上面摆着瓜子花生和其他点心也卖汽水和啤酒卖茶并非是其主要的生意
在华北的茶馆是用高木桌长凳子茶壶坐起来不是很舒服茶壶泡茶也不利于品茶而且顾客加开水还得另付钱因此人们称这些茶馆为无茶无座
北方人一般喝白开水冷井水仅那些老头或地方士绅去茶馆饮茶人们很少在河北河南安徽陕西东北等地看到茶馆在许多地方比如天津居民在老虎灶买开水回家泡茶并非待在茶馆里喝茶聊天
在南方茶馆发达得多在梦粱录儒林外史等有关中国古代茶坊的描述也几乎都集中在南方如杭州南京等城市那些近代作品中如舒新城黄炎培张恨水何满子黄裳等人关于茶馆的回忆也几乎都是南方城市
有人观察在广州老人们称茶馆为茶室这些茶馆主要是卖点心但其座位舒服得多所以人们称是有座无茶广东一般称茶楼表面看起来像四川的茶馆但显然是为中产阶级服务的与四川的平民化茶铺不同这些茶楼可以高达四五层楼越高则价越贵因为那里使用的桌椅茶具等都比较高档光亮照人茶客是有身份的人不是士绅就是富商他们不但喝茶还买点心小吃把茶铺作为会客或洽谈生意的场所
扬州虽然在长江北还是习惯上被视为南方的一部分在那里茶馆和公共澡堂经常合二而一一般早晨卖茶下午成为澡堂南京的茶馆比成都少得多顾客一般只在早晨光顾茶客多为中下阶层南通则有三类茶馆即点心清茶馆和堂水炉子所谓堂水炉子即老虎灶只卖热水和开水都为下层人民服务
王笛作者
在上海性别间的限制较少妇女被允许进入茶馆也较成都早得多在1870年代越来越多的上海妇女进入茶馆戏院鸦片烟馆以及其他公共场所年轻妇女也喜欢在茶馆约会当然也会有一些妓女混迹其中1880年代中下层妇女也经常与男人同处一个公共空间虽然上层妇女拒绝到这样的地方
事实上茶馆在上海人的日常生活中甚至不像咖啡馆那么重要例如原哈佛大学教授李欧梵在他的上海摩登ShanghaiModern中所指出的咖啡馆在欧洲特别是法国作为一个公共空间充满政治和文化意义在1930年代的上海作为学者和知识分子的聚会地成为当代城市生活的象征如果说上海人去咖啡馆追求现代生活那么成都居民则在茶铺里捍卫传统生活方式
虽然茶是中国的国饮在全国大江南北的城镇甚至乡场都有茶馆但没有任何城市像成都人那样其日常生活与茶馆有如此紧密的联系人类学家也同意在华北饮茶不像南方那么普遍茶馆和茶馆生活对南方人比北方人更重要
巴波在其回忆中讲到他坐茶馆的经历他发现茶馆的数量北方不如南方多南方要数四川多四川境内要数成都多在不同地区产生了不同的饮茶习俗例如北方人说喝茶南方人说饮茶四川人说吃茶
成都茶铺是中国茶馆的一部分也是中国茶馆文化的精华也可以这么认为成都的茶铺是中国茶馆的代表因为它具有中国茶馆和茶馆文化最丰富的历史和最有影响的文化现象它是根植于地域生态生活方式而发展起来的是地方文化的最突出的表现如果我们想了解中国日常生活文化和公共空间关系的话那么成都茶铺无疑是最典型的观察对象
本文选自王笛那间街角的茶铺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
那间街角的茶铺王笛著
【童年记忆里的成都茶铺 梦见和家人一起去算卦】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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