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窗外“荷荷”地下着雨 , 天空黑得像一盘墨汁 , 风从窗缝吹进来 , 写字桌上的台灯像闪眼睛一样忽明忽暗地闪了几下 。
2、我刚翻到《野草》的最后一页 。
3、我抬起头 , 就好像看见先生站在面前 。
4、仍旧是矮小的身材 , 黑色的长袍 , 浓浓的眉毛 , 厚厚的上唇须 , 深透的眼光和慈祥的微笑 , 右手两根手指夹着一支香烟 。
5、他深深地吸一口烟 , 向空中喷着烟雾 。
6、他在房间踱着 , 在椅子上坐下来 , 他抽烟 , 他看书 , 他讲话 , 他俯在他那个书桌上写字 , 他躺在他那把藤躺椅上休息 , 他突然发出来爽朗的笑声……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 那么平易近人 。
7、而且每一个动作里仿佛都有先生的特殊的东西 。
8、你一眼就可以认出他来 。
9、不管窗外天空漆黑 , 只要他抬起眼睛 , 整个房间就马上亮起来 , 他的眼光仿佛会看透你的心 , 你在他面前想撒谎也不可能 。
10、不管院子里暴雨下个不停 , 只要他一开口 , 你就觉得他的每个字都很清楚地进到你的心底 。
11、他从不教训人 , 他鼓励你 , 安慰你 , 慢慢地使你的眼睛睁大 , 牵着你的手徐徐朝前走去 , 倘使有绊脚石 , 他会替你踢开 。
12、他一点也没有改变 。
13、他还是那么安静 , 那么恳切 , 那么热心 , 那么慈祥 。
14、他坐在椅子上 , 好像从他身上散出来一股一股的热气 。
15、我觉得屋子里越来越温暖了 。
16、风在震摇窗户 , 雨在狂流 , 屋子里灯光黯淡 。
17、可是从先生坐的地方发出来眩目的光 。
18、我不转眼地朝那里看 。
19、透过黑色长袍我看见一颗燃得通红的心 。
20、先生的心一直在燃烧 , 成了一个鲜红的、透明的、光芒四射的东西 。
21、我望着这颗心 , 我浑身的血都烧起来 , 我觉得我需要把我身上的热发散出去 , 我感到一种献身的欲望 。
22、这不是第一回了 。
23、过去跟先生本人接近 , 或者翻阅先生著作的时候 , 我接触到这颗燃烧的心 , 我常常有这样一种感觉;其实不仅是我 , 当时许多年轻人都曾从这颗心得到温暖 , 受到鼓舞 , 找到勇气 , 得到启发 。
24、他站起来 , 走到窗前 , 发光的心仍然在他的胸膛里燃烧 , 跟着他到了窗前 。
25、我记起了 , 多少年来这颗心就一直在燃烧 , 一直在给人们指路 。
26、他走到哪里 , 他的心就在哪里发光 , 生热 。
27、我知道多少年轻人带着创伤向他要求帮助 , 他细心地治好他们的伤 , 让他们恢复了精力和勇气 , 继续走向光明的前途 。
28、“不要离开我们!”我又一次听见了这个要求 , 这是许多人的声音 , 尤其是许多年轻人的声音 。
29、我听见一声响亮的回答:“我决不离开你们!”这是多年来听惯了的声音 。
30、我看见他在窗前 , 向窗外挥一下手 , 好像他又在向谁吐出这一句说过多少次的话 。
31、雨住了 , 风也消逝了 。
【秋夜巴金 秋夜将晓出篱门有感】32、天空不知在什么时候露出一点点灰色 。
33、夜很静 。
34、连他那颗心“必必剥剥”地燃烧的声音也听得见 。
35、他拿一只手慢慢地压在胸前 , 我觉得他的身子似乎微微地在颤动 , 我听见他激动地、带感情地说:?“忘记我 , 管自己生活 。
36、可是我永远忘不了你们 。
37、“难道为了你们 , 我还有什么不可以拿出来的?“难道为了你们 , 我还有过什么顾虑?“难道我曾经在真理面前退却?在暴力面前低头?“为了追求真理我不是敢说 , 敢做 , 敢骂 , 敢恨 , 敢爱?“我所预言的‘将来的光明’不是已经出现在你们的眼前?“那么仍然要记住:为了真理 , 要敢爱 , 敢恨 , 敢说 , 敢做 , 敢追求!“勇敢地继续向着更大的光明前进!”静寂的夜让他的声音冲破了 。
38、仿佛整个空间都骚动起来 。
39、从四面八方送过来响应的声音 。
40、声音渐渐地凝结在一起 , 愈凝愈厚 , 好像成了一大块实在的东西 。
41、不知道从哪里送来了火 , 它一下子就燃烧起来 , 愈燃愈亮 , 于是整个房间 , 整个夜都亮起来了 , 就像在白天一样 。
42、那一块东西继续在燃烧 , 愈烧愈小 , 终于成了一块像人心一样的东西 。
43、它愈燃愈往上升 , 渐渐地升到了空中 , 就挂在天空 , 像一轮初升的红日 。
44、我再看窗前鲁迅先生的身形 , 它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见了 。
45、我连忙跑到窗前 。
46、我看出来:像初日那样挂在天空里的就是先生的燃烧的心 。
47、我第一眼只看到一颗心 。
48、可是我仰起头仔细再看 , 先生的慈祥的脸庞不是就在那儿?他笑得多么快乐!真是我从未见过的表示衷心愉快的笑脸!我笑了 , 我也衷心愉快地笑了 。
49、我知道鲁迅先生并没有死 , 而且也永不会死!我回到写字桌前 , 把《野草》阖上 , 我吃惊地发现那一颗透明的红心也在书上燃烧 。
50、……原来我俯在摊开的先生的《野草》上做了一个秋夜的梦 。
51、窗外还有雨声 , 秋夜的雨滴在芭蕉叶上的声音 , 滴在檐前石阶上的声音 。
52、可是在先生的书上 , 我的确看到了他那颗发光的燃烧的心 。
53、??1956年9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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