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见自己见家长 梦见拿刀砍人不见血

来源:中国青年报
林美芳退出了所有“鸡娃”的群 。她的生活有了另一种规律:每天给隔壁房间的儿子发两次提醒吃药的微信 , 每两周到医院开一次假条;每3天在案板上切分一次药片 , 放到带隔断的绿色小药盒里 , 时间久了 , 药末弥散在缝隙中 。上班途上 , 地铁上穿校服的孩子偶尔会让她想起 , 自己是一名高三学生家长 。
这是她的秘密:两年前儿子被确诊重度抑郁 , 经历了休学、复学、复学失败 , 现在持续请假在家 。除了母亲和丈夫 , 她无法向其他人启齿“我的孩子得了抑郁症” 。
能让她不孤单的是七八个家长微信群 , 几乎每个群都是满员 。和她一样 , 群友都有被诊断为抑郁症或双向情感障碍症的孩子 , 从初中生到大学生 。孩子们失眠、悲伤、易怒或在手臂上划下一条条伤痕 , 承受着恶心、手抖、嗜睡、长胖等不同的药物副作用 。
医学界尚不能给出青少年抑郁症的明确成因 。抑郁症的诊断没有生物学指标 , 心理测评量表的结果作为参考 , 医生的“听诊器”是眼睛、耳朵和嘴——依靠经验观察、倾听和交流 。
诊室门口的青少年越来越多 , 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三医院精神卫生科主任医师裴双义5年前注意到这个趋势 。去年 , 他所在的科室门诊诊疗了8000多名学生 , 住院治疗的有近600名 。2022年9月 , 国家卫健委发布了《探索抑郁症防治特色服务工作方案》 , 学生是四大重点防治群体之一 , 把抑郁症筛查纳入高中及高校学生的健康体检内容 。
抑郁症检出只是第一步 , 药物的副作用、可能反复的病情、疾病污名化带来的影响和社会功能恢复的困难 , 是大部分孩子和家庭要面对的一道道关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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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二开学第二个月 , 儿子陈恒告诉林美芳 , 自己不想去上学了 , 每天在教室里听不进去 , 头晕头痛 , 很难受 。他想在家自学 , 考试的时候再去学校 。林美芳没好气 , “好不容易考进市重点高中怎么能不去上?我脸都会被你丢光的!”
母子俩达成的“协议”是 , 在他实在不舒服的时候 , 林美芳帮他请假 , “半天半天地请” 。没多久 , 林美芳被请去学校 , 她对面坐着4位“特别严格”的老师 。她们帮她分析孩子的情况 , 并重申年级组规定“每个月只能请两天假” , 尴尬窘迫的场景至今仍让她难受 。她坦言 , 那时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有点软弱的妈妈 。
林美芳观察到儿子陈恒高中入学后 , 每天6点多出门 , 公交地铁1小时 , 赶在7点15分前到校 。晚上6点多回到家 , 一脸疲惫地吃完饭就去睡觉 , 凌晨两三点爬起来做作业 , 直到天亮 。儿子不满意自己处在中游的成绩 , 要全力向前赶超 。双休日 , 儿子要求请家教补课 , 并告诉林美芳“自己不累 , 不找家教才累” 。
“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她试探性地问儿子 。“要的 。”陈恒回答 。培养孩子她没计较过钱 , 心理医生上门辅导 , 900元两个小时 , 她决定有效的话就持续到高三 。
陈恒心悸的问题越来越严重 , 情绪也越来越低 。他形容“静坐的时候心跳也会非常快 , 像刚刚结束长跑 , 但是不会气喘” , 夜里很难入睡又很早醒来 , 精神非常疲惫 , 曾经担任校棒球队主力的他对运动也没了兴趣 。在医院检查一圈儿 , “跟器官器质性的东西都没有关系” 。最终 , 在当地的精神卫生中心 , 陈恒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
事实上 , 心理和情绪上的异常可以牵引出躯体症状 , 裴双义和同事们在接诊时看到过不少 , 医学上称之为“躯体化障碍” 。来就诊的青少年 , 有的头痛、背痛 , 有的频繁腹泻 , 临上学就失眠、手心冒汗、恶心呕吐……治疗的经历也类似——验血、做核磁 , 在内科、中医科辗转 , 有的“在儿科住院 , 被抽了40多管血” 。
孩子们的病历袋里装着多个医院的诊断结果 , 家庭条件好的几乎跑遍北京、上海等城市的大医院 。病例上大都写着“情绪低落 , 生活兴趣减退”“重度抑郁 , 伴有自残行为”“中度抑郁复发 , 第二次住院” , 等等 。
“基本上都是发现了一大段时间 , 而且学习能力下降得都非常厉害 , 好多孩子不去上学 , 已经回到家庭里 , 把自己孤立起来了 。”裴双义说 , “在学校里 , 他们大脑的可接受性已经很低了 , 基本上是去睡觉或者去发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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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外人解释清楚“抑郁症是一种病” , 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即便是父母 , 也很难与孩子共情 。
陈恒向朋友坦承自己的病 , 对方嘲笑他 , 他便不再提起 , 觉得母亲编造“孩子心脏不好”作为自己不上学的借口更合适 。他自己起初也不能接受“抑郁症”的诊断 , 那更像是因为软弱、不坚强生的病 , 他一度会向“躁狂症”的方向伪装 。
在浙江省康复医疗中心15层的病房里 , 住着40多位受心境障碍困扰的青少年 , 其中近八成是中度或重度抑郁 。其中有从省重点高中休学过来的学霸 , 也有老师家长眼中的“异类”——厌学、吸烟、酗酒、仇亲、沉迷网络、有暴力行为 。在医护人员眼里 ,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聪明、敏感” 。
大多数孩子手臂上留着自我伤害的痕迹 , 伤痕密集的 , 像红色的蜘蛛网 。裴双义接诊时 , 都会先检查孩子的手臂 , 大部分是非自杀性自残 。他认为 , 当孩子已经很难向别人诉说痛苦时 , 会选择划伤自己 , 出血的伤口刺激视觉 , 产生内啡肽缓解自己的焦虑 。“搜刀”是护士们的日常工作之一 , 总有孩子想通过外卖或是快递把刀片运进住院区 。
康复中心的病房不是封闭病区 , 未成年人住院需要家长陪护 , 孩子们穿着蓝绿色的病号服 , 手上戴着黑色定位手环 。出院时手环才会被护士用工具摘下 。有孩子在网上买了吸铁石 , 破解出打开手环的办法 , 并且找到医院的监控死角 , 在家长不注意的时候 , 翻墙跑了出去 。找到他的时候 , 他闷闷地说 , 自己只是想回家了 。
病房里几乎每天都会有孩子的尖叫 , 可能只是家长的某句话激怒了他;有追着母亲大打出手的孩子 , 也有忍不住教训孩子的父亲 。需要暂时约束冷静时 , 身高一米九几的保安会进病房帮忙 。
一间病房里 , 母亲听完儿子怒吼着的“指控” , 捂着胸口背靠着墙蹲了下来 , 掩面哭泣 。医生和护士进门调解 , 儿子冷漠地坐在一旁刷着手机 , “没什么感受 , 她这样只会让我觉得我是这个家庭的累赘” 。
“家长的痛你们是看得见的 , 但我们的痛你们看不到 , 也想象不到 。你们只看到了那几分钟的家庭关系 。”患病3年的李天冉形容 , “生病时觉得活着很累 , 每天最痛苦的事就是醒来 。”去年复发时 , 他站上了19楼的楼顶 , 给朋友家人打电话告别 。
一名被确诊重度抑郁的高一女生在电话里告诉父亲 , 自己很累 , 顶不住了 。父亲鼓励她 , “再坚强一点 , 勇敢一点 , 顶一顶就过去了” 。电话那头传来女儿的哭声 , “我给你打电话就是跟你说声再见 , 我真的不行了 。”
抑郁症患者社群“渡过”的咨询师邹峰见过不少不理解、不接受孩子生病的父母 。
一次 , 邹峰被一位“做事情很认真很努力 , 事业很成功”的父亲逼急了 。不管医生和心理咨询师怎么解释 , 这位父亲坚持认为 , 孩子就是不懂事不听话 , 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碰触自己的底线 , 抑郁症不过是为逃避学习找的理由 , “他根本没病” 。
邹峰义愤填膺 , 忍不住回怼道 , “这是你自己的孩子 , 他不是一个坏种 , 不是天生懒、不求上进的 , 他是碰到困难了、痛苦了 , 才变成这个样子 。如果你觉得他天生是一个坏种 , 那也是遗传了你 。”
遇到来咨询的父母 , 邹峰常说的是 , 他就是太努力、太懂事才会生病的 , 孩子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 都已经抑郁了 , 不想活了 , 在自己伤害自己了 。他只是生病了 , 不是变坏了 。“家长一定要理解到这个程度 , 孩子才会觉得安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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诊室是厚厚的木头门 , 李天冉亲身试验过它的抗击打性 。那次 , 处于躁狂状态的他在诊室与母亲争吵起来 , 他突然站起来 , 转身挥起拳头重重砸向门 。“门纹丝没动 , 医生见过大场面 , 只是平静地喝了口苏打水 。”李天冉事后回忆 。
穿校服的女孩子从坐进诊室时便开始小声哭泣 , 腿和脚忍不住地抖 。“我刚刚还好好的 。”她告诉医生 , 自己一个人时情绪很低 , 但是哭不出来 , 最近没有用刀割自己的手腕 , “因为没有工具” 。
“有没有吃很多饭?做心理治疗怎么样?有没有不好的想法 , 比如自杀的想法?”医生问 。母亲抢答了大部分问题 。
裴双义见过一些“不太说实话”的家长 , 为的是让孩子的病看上去稍微轻一点 , 能尽快回到学校 。“但问题是 , 你这个病不弄清楚的话 , 孩子还是会出事情 。”裴双义接诊的一个女孩 , 已经出现“命令性幻听” , 爬到二楼要跳下去的时候被同学拦住 。
“打假”是他和同事日常的工作之一 。面对有所隐瞒的孩子和家属 , 他们靠经验、提问和观察反复验证 。
一位父亲经常开很远的车程带孩子来看病 。女孩心疼父亲 , 觉得自己是一个无用的人 , 是家里的负担 , 心里内疚 。所以只要父亲陪她来 , 她就告诉医生 , 自己挺好的了 , 心情也很好 , 不用怎么治疗了 。
裴双义看到孩子说话时眼神恍惚 , 有时候眼圈发红 , 而且她做心理测评量表时没有说谎 。他继续尝试与女孩沟通 。
“医生我来了这么长时间了 , 我一点改变都没有 , 我感觉不到快乐 , 我还是觉得我是多余的 , 我是家庭的负担 , 所以我就真的不想再治了 。”女孩告诉他 。
几乎每天都有家长和孩子问出同样的问题 。“没有一点好转 , 我想放弃 , 看不到希望”“他吃3个月药了 , 心理咨询也在做 , 我们不对的教育方法也改了 , 他怎么还不好啊!”“今年望明年 , 明年望后年 , 我都快和孩子一起生病了”……
大部分时间 , 裴双义和同事们都是在解决家长的问题 , “因为家长太焦虑了 , 他总想让你给他一个肯定的回复 , 比如什么时候能好 , 他们想要看到希望 。”邹峰见过一些帮孩子治病的家长 , 最后自己比孩子病得还重 。
“没办法不焦虑 , 她生病就不能上学 , 不能上学就没有朋友 , 就更容易生病了 , 没有文凭将来怎么工作?”一名母亲试过很多“正的”“邪的”治疗方案 , 她向所有亲戚朋友封锁了孩子生病的信息 , “救孩子是妈妈的本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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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部分家庭来说 , 寻找病因是父母在孩子被确诊后最着急做的事 。
有的母亲反思 , 自己对儿子的控制欲太强了 , 指使、监督得太多 。孩子告诉她 , 自己太想自由了 , 宁可生病也要自由;有的追溯到孩子婴幼儿时期 , 因为早产 , 孩子睡了6个月保温箱 , 从小没有安全感;有的对家庭进行剖析 , 夫妻俩感情破裂离异 , 女儿从不与父亲亲近 , 怕那样做会伤害妈妈 , 长大后 , 在交友特别是异性交友方面有很多困难;有的经历过家暴 , 自己被打 , 孩子也被打;还有的猜测是儿子换到新的学习环境 , 一时间接受不了成绩的落差 , 于是病了 。
陈恒一度认为“爱这种东西很虚无” 。童年时 , 他觉得母亲不喜欢自己 , 一直想摆脱教育孩子的责任 。这是他根据自己“观察”得出的结论:比如上小学时 , 母亲要求他每天下午放学后 , 必须在学校自习到5点 , 再自己回家 , 爷爷奶奶想去接他也被拦下了;有一次他的手工忘记带到学校了 , 母亲给他送去 , 但是弄坏了;有一个暑假 , 他没被接回家 , 而是被送去了外婆家 , “我那时也很难受” 。
这些细碎的事 , 林美芳都忘记了 。她记得孩子上小学一年级时 , 老师告诉她孩子总比别人慢半拍 , 别的小朋友排好队了 , 她儿子还在收拾书包 , 终于收拾好走到队尾 , 哗啦一声 , 书包里的东西全掉出来了 。她带儿子去私立医院测过智商、情商值 , 也检查过是否有自闭症 。孩子有时不听话 , 又特别犟 , 她脾气暴躁 , 会忍不住打骂孩子 。
林美芳知道儿子恨她 , 在教育孩子上 , 她走过许多弯路 。她想给儿子道歉 , 但话刚说到“以前妈妈哪里做得不好 , 你指出来” , 儿子便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 “没有没有 。”
“与青春期的孩子沟通本身就不易 , 特别是家里之前没有这种环境和基础的 。”裴双义在诊室见过孩子呵斥母亲 , 让她“滚出去”;有父亲敲不开孩子的门 , 担心孩子在房间做傻事 , 从室外的阳台上爬进了孩子的房间;还有母亲揽下孩子生病的全部责任 , 一直跟孩子说对不起 , 你生病是妈妈造成的 。复诊时 , 她很少描述孩子的症状 , 总在检讨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 或者说哪句话又说错了 , 又引起女儿的反感了 , 导致她的病复发了 。
“我们对于青少年抑郁症 , 最关注的还是家庭 。”裴双义认为 , “孩子病了 , 情绪或者行为出问题了 , 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家庭‘生病’了 。但家庭只是一部分的关系 。”
但裴双义和同事们几乎不在孩子面前数落父母的不是 , 他们觉得那样对父母不公平 , 也不利于家庭关系的修复和孩子的康复 。
他给家长的“通用”指导是 , 与孩子相处时 , 一定要从家长说变成孩子说 , 家长认真听 , 不要轻易去评判 。
浙江省康复医疗中心主治医师曹新毅认为 , 近些年青少年抑郁症与生活环境、科技的进步、孩子的学业压力都有关系 。“孩子参加中考 , 职高与普高录取比例1:1 。有多少从农村考出来成为‘中产’的父母 , 能接受自己的孩子去学技术 , 将来可能成为一名蓝领这种出路?家长给孩子排满了课外班 , 孩子连出去跑一跑的时间都没有 。”
“太(内)卷了(内卷:多指代非理性的内部竞争) , ”一名患有躁狂症的初一学生向采访人员形容他的班级环境 。班上的部分学生 , 已经自学完初三数学 。他的强项是哲学 , 最喜欢黑格尔 , 常读《近代哲学史》 , 这是他在班里与众不同的地方 。
生病前 , 他经常进行自我哲学辩论 , 像周伯通的左右手互搏 。他的打算是 , “和他们一起卷 , 卷赢了再去改变 。”然而计划还没开始 , 他被诊断为躁郁症——生病时 , 他两天没有睡觉 , 思路清晰 , 神采奕奕 , 但随后进入情绪低落期 , 没有动力做任何事 , 包括起床喝水 。
据国家卫健委数据显示 , 我国17岁以下儿童、青少年 , 约有3000万人受到情绪障碍和行为问题困扰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中国国民心理健康发展报告(2019-2022)》显示 , 我国青少年抑郁检出率为24.6% , 其中重度抑郁的检出率为7.4% , 检出率随着年级的升高而升高 。
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数据显示 , 2017年 , 约9.4%的12-17岁青少年有一次重度抑郁发作 。北京回龙观医院儿童心理科医生刘华清接受媒体采访时提到 , 儿童患抑郁的比例在澳洲为12.1% , 瑞典为11.4% 。
林伟的儿子生病休学两年 , 4次被强制送进医院 。她直言 , 在当下 , 不“鸡娃”很难 。在她和孩子姥姥的努力下 , 儿子20个月能背《唐诗三百首》 , 3岁时掌握的英语单词比6岁的表哥还多 。儿子没读过儿童版书籍 , 书柜里的书比同龄人高出好几个档次 。但现今 , 儿子又住院了 , 家里的冰箱、茶几被儿子砸碎了 , 新装修的地板上留着坑 。
和林伟儿子同龄的一名病友回想起童年 , 印象最深的事是幼儿园放学回家每天都要认识字卡片 。每错一个 , 母亲手里的小竹竿都在他腿上留上一条印 。他现在看到“蝴蝶”两个字还会恐惧 。
【梦见自己见家长 梦见拿刀砍人不见血】有家长对孩子童年时的经历不以为意 , 说“实在是给这病找原因” 。孩子过于追求完美主义 , 达不到目标会失落 , 进入情绪的恶性循环 。但在邹峰看来 , 大多数完美主义是从小培养的 。有的家长在孩子两三岁时开始训练 , “你不听话不认真 , 妈妈就不要你了 , 不喜欢你了” 。对于6岁之前的孩子 , “妈妈不要我了”意味着“我就要死了” 。“所以这些孩子对不完美的恐惧跟对死亡的恐惧是一样的 。”
“我儿子得这个病 , 其实一半的错误在我这里 。”林美芳说 , “包括我们微信群的家庭 , 好多都是孩子生病以后 , 家庭内部的亲子关系、教育方式全部都改变了 。”
最近 , 一部讲述“家长如何鸡娃”的电视剧正热播 。林美芳和群里的妈妈们拒绝看 , 因为会在剧中“不停、不停地照见曾经的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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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恒也“一直在找直接触发了生病开关的那件事” 。
在他看来 , 没有哪一件具体的或是有指向性的事 , “情绪一直积攒 , 恰好那个时候好多事情一起发生了 。”
陈恒曾被送进当地一家戒网瘾学校 , 理由是他昼夜颠倒地玩游戏 , 眼神发直 , 脾气暴躁 , 打碎过家里的窗户 , 还殴打了母亲 。
林美芳回忆 , 儿子暴躁打人时 , 他们想把他送进精神卫生院去住院 , 但是儿童病房的床位要等 。她没想到更好的办法 , 在别人的介绍下把儿子送去了网戒所 。这家戒网瘾学校登上过当地晚报 , 聘请了知名的教育专家 , 一年6万元 。学校的几名教官假扮便衣警察 , 以“打了母亲要带去派出所做笔录”的理由带走了陈恒 。
直到“豫章书院”曝光后 , 陈恒才第一次把在戒网瘾学校的经历自述出来 , 因为觉得“舆论终于站在了孩子这边” , 他可以证明自己是“受害者”了 。而之前 , 他从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的这段经历 , “因为这类学校被视作‘少管所’或是青少年进监狱前的最后一站” 。
在戒网瘾学校里 , 他因为没有整理好内务 , 被体罚几百个深蹲 , 做到肌肉拉伤 , 坐都坐不下来 。饭菜里有时会吃出虫子 , 难吃又不够吃 , 他经常做梦都是在吃零食 。3个月后 , 才允许家长探视 , 见家长的时候会有教官陪着 , 他不敢告诉父母 , 因为担心父母不一定会信 , 如果不信就会被延长毕业时间 。但远离父母让他享受到了自由 , 有时夜里一个人自学数学时 , 他甚至还会感叹生活美好 。
戒网瘾学校只是破坏陈恒与母亲信任的开端 , 回到家后 , 他发现父母只会更严格地要求自己 。那一年他过得提心吊胆 , 很怕惹父母不开心 , 他的成绩也前所未有地好 。第二年暑假 , 陈恒的母亲以他不努力学习为由 , 在暑假又把他送到网戒所 , 一直待到开学才回来 。
“我觉得可能是曾经受过的伤害太大了 , 比如说跟父母的关系 , 跟学校的关系 , 还有对自我认知 , 就这样一种迷茫的感觉 , 然后‘腿’就断掉了 。”陈恒告诉中青报·中青网采访人员 , 他把自己的病比喻成“精神骨折” 。
林美芳在多年后知道这段经历背后的故事 。她手机里收藏儿子在网戒所时的照片 , 是当年教官发给他的 , 儿子晒得黑黑的 , 坐在操场边 , 咧着嘴笑 。
第二次送儿子进去是因为看到前一年“教育”的成效 , 儿子看起来很阳光 , 每天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 她想让儿子的这种状态一直保持下去 , 不要变 。她也承认自己贪便宜的心理 , 网戒所曾承诺一年内不满意可以免费送来接受教育 。
“那次我完全崩溃了 , 我再不想和我母亲讲话 , 我和她完全就不是一个频道的人 , 我和她说什么都没有用 。我在我爷爷死时都没有哭过 , 在那时候哭了 , 我真的很伤心 , 真的很想离开这个家 , 第二次送我进网戒所的伤害延续到今天 , 这对我是彻彻底底的伤害 。”陈恒说 。
在北京安定医院网络成瘾门诊 , 副主任医师盛利霞接受《健康时报》采访时表示 , 就诊的70%-80%被家长认为是手机成瘾的孩子 , 最后都被诊断是抑郁状态 , 沉迷手机是孩子缓解抑郁症相关症状的行为表现 。
陈恒表示自己不是很喜欢打游戏 , “但打游戏能让我跟别人有连接 , 能跟别人交流” 。
两年里 , 接触了上百个患病的孩子后 , 邹峰觉得 , 吸烟、打游戏、文身 , 某种意义上是孩子缓解焦虑的方式 。“家长看到他们的这些行为也焦虑 , 那么为了消除自己的焦虑 , 就会粗暴地禁止 , 但孩子缓解焦虑的方式没了 。”
曹新毅观察到 , 还有一些抑郁的孩子没有来医院 , 而是被送去了国学书院或者戒除网瘾学校等 。“学《三字经》《弟子规》这些很好 , 但你有病要先治病 。”曹新毅说 , “抑郁症早发现早干预 , 预后效果会更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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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程长了 , 家长对不同药物针对的症状、使用剂量烂熟于心 , 他们相信“久病成良医” , 试图控制孩子的“用药” 。
李天冉在微信群里见过给别人孩子指导用药的家长 , 也有遇到被家长“断药”的孩子 , 孩子没有经济来源 , 只能硬扛着回到了学校 。一位有着9年抑郁病史的患者理解着家长对药物的排斥——“因为他们只看到了药物的副作用 , 看不到救孩子的一面 。”
一些孩子像药物说明书一样展示着药物副作用 , 恶心、手抖、嗜睡、记忆力减退 。李天冉吃过“直接给自己打趴下”的药 , 吃了那个药以后 , 自杀的念头被完全抹掉 , 他昏睡了两周;好奇药物里的金属味道 , 他把药含在嘴里 , 嘴麻到第二天早晨 , 还有病友直呼“那种药吃下去像吃屎一样恶心”;有的会麻木神经 , 有点像酒后微醺 , 还有的让人短时间长胖了几十斤 。
家长焦虑的是 , 药物和心理咨询并没有让孩子立竿见影地好起来 , 甚至病情时有反复 。群里的妈妈们开始读一些心理学、与孩子沟通方面的书 , 尝试“动物疗法”——照料宠物能够激发他们对于生活中的热情 , 减少负面情绪 。
林美芳建议儿子养一只猫 。陈恒欣然接受 , 猫很粘他 , 生病时 , “喂猫以及起床看看小猫在干嘛”成了他起床的动力 。一次和父亲激烈地争吵后 , 陈恒离家出走 。母亲在微信上给他发了一张猫咪的照片 , “家里还有小猫等你回家 。”
猫成了陈恒回家的理由 。“我感觉到小猫是需要我的 , 也是依赖我的 。”“父母也是啊 。”“但是猫不会评判我 。”陈恒说 。
没有什么“疗法”是万能的 。有群友说 , 给孩子养了一只狗 , 现在感觉狗也抑郁了 。
群里有家长找“大仙”算命 , 有的求遍了寺庙 , 有的每天在固定的时间 , 站在孩子房门外念经 , 3个小时 , 一分钟也不能少 , 还有的请道士来家里作法 。孩子如果排斥这些 , 家长们大多悄悄进行 , “迷信好像是一种必经之路” 。
微信群里热闹爱发言的总是那么几个 。沉寂下去不外乎几个理由:孩子痊愈了 , 孩子康复进入瓶颈期 , 孩子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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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美芳看到一些“不建议抑郁症孩子复学”的观点会生气 , 因为“复学几乎是所有妈妈的希望” , 但她也知道“那不是唯一衡量康复的标准” 。
孩子复学 , 家长一下成为群里的“明星” , 其他家长羡慕嫉妒恨的同时 , 更多是来“取经”——在哪家医院就诊的?吃了什么药?看的哪位心理咨询师?
休学一年后 , 陈恒回到了学校 。觉得恢复得不错 , 他悄悄断了药 。“我是特别想回学校 , 因为我想融入社会 , 想和老师交流 , 学习让我充实” 。
儿子复学后 , 林美芳几乎每天接到老师的电话 , 内容大都是孩子在学校里的“异常”表现 , 比如上课迟到了两分钟、戴着帽子来上学了 。老师告诉她自己要对孩子特别关心 , “一下课我要去看他在不在教室 , 没在教室里的话 , 我就往高处去看 , 怕他跳楼 。”
陈恒认为老师这样做就是在排挤自己 。“老师可能觉得我们这类学生最怕的就是他们去给家长告状 。”陈恒说 , “老师首先是学校的老师 , 其次才是学生的老师” 。
病友群里有不少家长是老师 , 她们劝林美芳要理解 , “万一孩子在学校出现意外 , 都是要担责任的 , 学校和老师也有很大的压力 。”有群友所在学校一名学生跳楼自杀了 , 家长来拉横幅 , 一位教师被开除 。
“后来老师要求把病历带来、孩子做过的量表也带过来 , 学校要看相关的数据和病史” 。林美芳翻来覆去一晚上没怎么睡 , 她改变了主意 , 这些东西都不带去学校了 。她担心儿子的信息泄露 。
家长与学校的信任一点点撕裂 。“我给老师发了好多语音 , 我说我孩子没病 , 他之前是抑郁症 。如果你们怕担责任 , 我可以写免责证明 , 只要学校给他供一个宽松的学习环境 , 我是真的千谢万谢了 。”
几个月后 , 陈恒的病复发了 , 他再次退回到家中 。但这次没有办理休学 , 学校默许他长期请假 。
林美芳现在也不在意儿子是否能回学校学习 , 她请了一对一的家教 , 老师每周上门辅导 。一切看起来都在往好的方向恢复 。半个月前 , 儿子回学校参加模拟考试后 , 发微信告诉她 , 自己很难受 , 心悸得厉害 , “学校又勾起了我很多不好的回忆” , 后面跟了一串“恐惧”的表情 。家教老师已经站在门口10分钟 , 他不让老师进门 , 说取消掉 , 自己必须先去学校找老师评理 。
“我一直跟他说你是最好的、最棒的 , 妈妈支持你 。不要激动 , 深呼吸放松 , 你打车去学校给老师说清楚 。”后来 , 儿子被学校的老师送回家 , 老师一直等到林美芳下班 。“一出地铁我就忍不住哭了 , 我就想我们那么努力帮他康复 , 你们怎么又给搞坏了啊 。”
群里的妈妈们也遇到关于复学的各种问题 。林伟的儿子初二生病 , 持续请假在家 , 初三一天都没有去 , 没有出勤记录 , 中考也没有参加 。令她意外的是 , 学校给儿子发了初中毕业证 。儿子情况好转后 , 想回到学校读初三 , 但学校都拒绝接收 , 理由是他没有办理过休学 , 已经毕业了 。林伟去找区教育局 , 得到同样的回复 。
也有妈妈们组团去“考察”了国际学校 , 她们猜测那里压力小一些 , 换了环境也许对孩子有利 。还有的抱着“坚决不能休学”的想法 , “能上半天就半天 , 学校近的上学时间按小时算也行” 。但这大多时候只是“想法” , 她们逐渐学会尊重孩子的意愿 , 觉得“这病就得靠爱慢慢滋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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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双义见过很多中断学业的孩子 , 初三和高中学生最多 。有的经过药物治疗、心理咨询 , 加上孩子与家庭关系、周边环境的改变 , 能够恢复到不错的状态 。
“也需要老师和同学给他们一些支持 , 抑郁症只是心灵的一个感冒 , 是暂时的情况 , 会好起来的 。”他希望学校能普及相关心理健康知识 , 消除孩子和家长的病耻感 。
4月 , 裴双义所在的浙江省康复医疗中心将对浙江省内1万名学生做心理筛查 , 这是实现“医教结合”的尝试 。住院区有孩子的病情是学校做心理量表筛查时发现的 , 被心理老师建议来医院检查 , “心理老师就是历史老师” 。
去医院就诊前 , 陈恒曾寻求学校心理老师的支持 。他有些失望 , “老师不太专业 , 还向我透露了我认识的同学的秘密” 。
面对不同的患者 , 医生给出不同的治疗方案 。“处于早期急性期的孩子 , 需要药物治疗 。我们也会介入一些心理治疗的方法 。”裴双义说 , “父母要陪伴、倾听和支持 , 不挑衅、不激惹 , 父母双方的意见要一致 , 协助孩子就医 。”
他建议家长在和孩子沟通时 , 少评判 , 别讲大道理 , 多给孩子表达的机会 。另外 , 允许孩子在家里 , 适当地表达一些烦躁和愤怒的情绪 。
“但是比如说孩子已经建立了情感屏障 , 拒绝家长靠近了 , 这个就是要花时间 。家长不能说 , 我都已经改了 , 你怎么还不好 , 我都道歉了 , 你要我怎样?”邹峰反问道 , “那不是新的伤害吗?”
“做60分的家长就好了 , 在养育孩子上 , 100分等于0分 。”邹峰认为 , 在康复期 , 家长要给孩子足够的安全感 。
陈恒希望那些“健康的人”能理解 , 和抑郁症患者相处不必小心翼翼 。“抑郁症的孩子不是易碎品 , 把他们当成健康的人交流情商不要太低就行 。你和正常人交流 , 要多站在对方角度思考 。”
林美芳记得 , 一次就诊中 , 医生问她 , 孩子有什么优点?她说没有 , 然后列举出儿子一连串的缺点 。医生让她带孩子回家 , “好好想想 , 然后下次带孩子爸爸一起来” 。而现今 , 她觉得儿子浑身都是优点 。
她逐渐向儿子靠拢 。他喜欢的播客主播 , 林美芳也喜欢 。儿子关紧房门鼓捣公益工作时 , 她有时会悄悄站在门外 , 听到孩子的笑声 , 她高兴 , “希望这样的笑声多一点” 。
(应受访者要求 , 林美芳、陈恒、李天冉、林伟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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