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毕飞宇的小说《推拿》改编的同名电影剧照，图中人物均为电影中的盲人按摩师 。
过年前的一天，我去按摩，和给我按摩的盲人师傅聊起毕飞宇的小说《推拿》，他说：“这本书我读过，写得非常好，写的就是我们的生活状态 。他能写成这样，肯定跟盲人有很深入的接触！”
这位师傅姓钱，技术好，又负责，所以我每次去都会预约他，他不在我就干脆不去 。
之前听过他和同事聊天，加上偶尔和他扯几句，知道他是1993年的，先天性全盲，盲人按摩学校毕业，现在正在远程读杭州一所盲人按摩学校的大专，对电脑使用非常熟练，前段时间刚学会了给电脑重装系统 。
但之前仅限于这些简单的了解，昨天聊到《推拿》，我跟他说“《推拿》里写了很多盲人的生活状态，但还有很多细节想跟你请教，我想到啥问啥，你拣愿意回答的帮我解答，可以吧？”他表示同意，才打开了话匣子 。
【梦见帮人拔牙 周公解梦拔牙】“钱师傅，你会做梦吗？梦里是画面还是只有声音？”
——“当然会做梦！我们的梦没有任何画面，是由各种不同的声音构成的 。在梦里就和日常生活一样的，靠听觉、触觉、嗅觉到处活动 。”
“那你会做噩梦吗？”
——“你会做的梦，估计我都会做，包括春梦 。”
“原来如此！再问下你啊，你以前上学的时候，学校都教些什么课程呢？”
——“思想政治修养、语文、历史，再就是中医理论，以及按摩的手法、实操 。”
“那你现在正在上的大专，也是教一样的内容吗？”
——“我现在已经有多年临床经验了，基础的东西已经不需要了，所以按摩这块，主要学的是如何诊断？”
“诊断是指什么？”
——“诊断就是判断不同客人的不同状况呗，比如都是头痛，但不同的客人引起头痛的原因是不一样的，如果不懂诊断，都一样去按摩，有时候效果就不好 。有了专业的诊断，找到原因，按对地方，手法也相应调整，效果就会很好 。”
“这样啊，明白了！你刚刚按这里很痛，准确说是酸胀 。”
过了一会儿，他主动问我过年是否回老家，我说还没定，大概率是回不去了，反过来问他回去不 。
他说：“我10多年没有回去过了 。”
“你父母都在上海吗？”
——“对的，他们都在上海 。”
“那确实，回不回去都无所谓 。像你还年轻，可能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还健在，像我这边，他们都不在了，回家主要也就是因为我妈和哥哥妹妹还在老家 。”我说 。
——“这个说来有些复杂，回家总避免不了有很多人指指点点，所以就干脆不回去了 。”
“你家就你一个孩子吗？”
——“对的，就我一个 。”
“好吧，我们那边倒是可以生二胎的 。”
——“我们家也允许再生，但我父母觉得如果再生一个，自己恐怕很难做到同等对待，怕对不起我，所以就没再生了 。”
“那你爸妈真是很了不起！”
钱师傅皮肤白皙，衣着得体，眼睛也干净清澈，如果不是知道他是盲人，他就坐着，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是盲人，只有仔细观察，才能发觉他的眼神不似看得见的人一样有焦点 。能被收拾得如此干净利落，原来背后藏着一对了不起的父母 。
——“其实我之所以看不见，并不是基因缺陷，是我妈怀着我的时候，牙疼去镇里看医生，那时的医生，其实也就是赤脚医生，并不专业，他让我妈拔牙，还给她打了麻药，估计是那时候受的影响 。后来生出来看不见，去大医院治疗，医生说是眼底出了问题，估计是怀孕时，眼底视觉神经发育受到了影响 。那时电疗过，最好的时候，能看到白茫茫的一片，还有人影，但没法彻底治好，又回到全盲了 。”
“当年的赤脚医生确实不好使，我们那边有个赤脚医生，以前是做兽医的，后来改行做人医了，之前没用完的兽药，接着给人用，剂量减半或者使用三分一 。”
——“这人真的胆子大，也不怕闹出人命来！”
“胆子大是一方面，另外也是他运气好 。不过在农村那样的条件，大家都没有把命当做命，小病靠扛，大病当小病治 。现在城里人都知道普通感冒不能乱用抗生素，我们小时候感冒，父母让我们吃的都是土霉素、四环素、阿莫西林这样的药 。”
我又想到他学习的事情，便跳转了问他：“你们学校老师上课，有教材吗？还是主要靠听？”
——“没有教材的，都是靠听 。”
他又接着说：“我现在也在做教材，每天对着电脑，头都大了 。”
“你在做啥教材？”
——“我认识的很多人都不清楚怎么更好地使用电脑，我在给他们整理教程 。”
“也是整理成声音的形式吗？”
——“对的，音频 。”
“你这厉害了，紧跟技术潮流！”
——“做人嘛，最重要的是不能跟时代脱节，所以我喜欢看新闻，还喜欢逛各种论坛和社交媒体 。”他又补充说，“导航真是个好东西，有了导航，出去外面方便了太多太多！”
听到这里，我有点想问他的微博ID，但想到他平时是分寸感极强的人，并不想和客人深入接触，所以就没问 。
按摩结束了，我一边穿外套一边说：“都一样，以前没有导航，我觉得自己出了门就是个傻子，到处问路也就算了，还常常有坑爹的人，故意给你指错路坑你！”
临走前我若有所思，跟他感慨：“其实盲人跟看得见的人没什么差别，只是感受世界的方式不一样，我们更依赖视觉，你们更依赖听觉 。只是我们的世界更多是为依赖视觉的人建造的，所以对依赖听觉的你们来说不太友好，给你们带来了很多不便 。”
他毫不犹豫地回复我：“你说得很对！不过从我个人来说，我觉得没有任何不便，可能是习惯了 。”
离开按摩店，我想，也许真正的不便，除了大家平时说的盲道等辅助设施不完善，最主要的就是人们总是带着偏见去看待他们，并且指指点点吧 。
很多时候，我们的误解、歧视，以及居高临下的同情，只是因为我们对误解、歧视、同情的人不够了解，而我对盲人的了解，正是从毕飞宇的《推拿》开始的，毕飞宇在书中，所呈现的盲人的爱恨情仇正是他们真实的生活，为我们了解盲人打开了一扇窗，而且他的表达，还能受到盲人们的认可，我想，这就是《推拿》了不起的价值 。
Justin Lee，高校老师，现居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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