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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田千春 , 一位用线缠绕一切的艺术家 。

五年前 , 她得知自己癌症复发 , 

在不断反思生与死的过程中 , 

完成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个展 。

《未知的旅程》 , 2016/2022 , 金属框架、红色线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我们将去向何方》 , 2017/2022 , 白色羊毛、金属线、绳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聚集-追寻归宿》 , 2014/2022 , 行李箱、马达、红色线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她的作品仿佛在“雕刻空气” , 

拥有强大的视觉冲击力 。

且体量惊人——

400多个行李箱、上万把钥匙、

长达几百公里的线......

两年前的东京展览现场 , 

吸引了近66万人前去观看 。

几天前 , 她将这场展览带来了上海 , 

跨越25年创作生涯的超100件作品 , 

描绘了她眼里“颤动的灵魂” 。

编辑 谭伊白 自述 盐田千春


她手里的线一直缠绕 , 一直缠绕 , 有点接近疯狂了 。她脸上表情平静 , 手上动作没停 , 线成了面 , 越铺越广 , 从地面延伸到天花 , 直到将龙美术馆500㎡的大展厅用红线包裹了起来 。

在上海隔离了三个星期后 , 盐田千春马上投入了布展工作 。已经在全球办过超300场展览的这位艺术家 , 依旧亲力亲为 , 她说 , 需要在每一次的创作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

这是12月14日 , 盐田千春走出隔离酒店 , 走向展厅 , 她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

《未知的旅程》 , 2016/2022 , 金属框架、红色线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作为她最大规模的个展首次巡展到中国内地 , 总共超100件作品落地上海龙美术馆(西岸馆) 。进入美术馆入口 , 隔墙一转身 , 便是她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未知的旅程》 。铁丝围成的船里蔓延出红色的线 , 像是切开的血管 , 在上空汇集成一片血色 , 一种被巨物吞噬和淹没的压迫感袭来 。走近 , 任它们流淌进身体 , 又像包裹着你的一朵温暖的云 。

盐田千春的作品 , 敏感、简练 , 线的指向果断不犹豫 , 带有一丝死亡的气息 , 似乎很脆弱 , 又似乎很强硬 。线不仅是创作材料 , 更是生命的连接体 , 触动人的感官 。

从几件大型装置作品 , 再到她五岁的绘画 , “像是带你开启一段旅行 , 直至旅行结束” 。这对龙美术馆来说也是个巨大的挑战 , 台前幕后有差不多百人团队参与 , 耗时16天才完成 。

12岁就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艺术家的盐田千春 , 1996年从京都精华大学油画系毕业以后 , 搬到德国 , 进入欧洲最大的艺术学校——柏林艺术大学学习和生活 。

之后她在德国创作 , 以几件行为艺术作品在欧洲打响了知名度 。2001年回到日本 , 以更为内敛、平静的装置艺术为大众所熟知 。

盐田千春在龙美术馆接受一条采访

两年前我们曾在东京初次见面 , 这次再见 , 49岁的盐田千春依然腼腆 , 说话轻声细语 , 有着些许钝感的神情 , 以及眼睛里散发出的成年人中不那么常见的纯真的光 。“我的身体好多啦 , 现在很健康 。”她说 。

五年前东京森美术馆作为巡展的第一站 , 向盐田千春发出邀请 , 但她在第二天就被医生告知自己十几年前的癌症复发 , “在布展的过程中 , 我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一点点碎掉的感觉 。”她带着这样的状态和决心完成了展览 , 在2019年开展后 , 吸引了超60万人前去观看 。

“线变得纠结、缠绕、断裂、散开 。它们仿佛在表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 也反映了我的状态——光是活下来就已经耗尽全力 。”

两年后的这个冬天 , 她向中国观众重新讲起自己的故事 。

以下是盐田千春的自述 。

《在沉默中》 , 2002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在我9岁的时候 , 邻居家里发生了火灾 , 一台被烧焦的钢琴从灰烬中被搬到了院子里 。

我看到那台钢琴 , 发不出任何的声响了 , 但是却比原来更有存在感了 , 非常非常美 。当我创作时 , 一直在寻找真相——活着的真相、人们存在的真相等等 , 我想到了那台钢琴 。

《在沉默中》 , 2002/2022 , 烧焦的钢琴和椅子、黑线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所谓真相 , 就是无声的 , 或者说自己真正想要说的 , 从来都是无声的吧 , 我就以“沉默中”为题做出了这个作品 。烧焦的钢琴、烧焦的椅子 , 组成了一场无声的音乐会 。

“记忆”是我创作的主题 。这些曾经在我生命中出现的人、事、物 , 都在持续影响着我 。可以说我对记忆的使用很偏执 , 但它们给予了我很多的养分 。

《内与外》 , 2009/2022 , 旧木窗 , 摄影:Shaunley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我从1997年开始住在柏林 , 刚去的时候 , 柏林墙倒塌没几年 , 到处都在施工、做改建 。那些拆下来的玻璃窗就堆在院子里 。我看到这些旧窗子的时候就想 , 柏林墙分隔两端 , 同一个国家说着同一种语言的人们 , 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往返于东西之间?

“望向窗外”这件日常且不被人注意到的小动作 , 成了市民们为数不多的与外界 , 尤其是与另一半柏林交流的机会 。我想着这些窗子像是见证了人们的生活 , 仿佛每一扇窗子都在说着一个个故事 。

而我自己 , 到柏林的三年间我搬了九次家 , 每天早上睁开眼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 这种居无定所的状态一直持续 。我想要确定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地方 , 于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 我逐渐在线的作品中加入了一些意象 , 比如床、钥匙、信件 。虽然没有人的存在 , 但是这些人存在过的痕迹深深吸引着我 。

“不存在中的存在”就逐渐成为了我作品的核心 。

比如说 , 人去世了以后 , 那个人已经不存在在世界上了 , 但是他的思想、他的灵魂还在 , 人乘过的船、人用过的行李箱、穿过的衣服、玩过的玩具等等 , 我尝试去感受这样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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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的钥匙》 , 2015 , 旧钥匙、木船、红色线

第56届威尼斯双年展日本馆展览现场 , 意大利威尼斯

摄影:Sunhi Mang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手中的钥匙》这件作品 , 募集了5万把普通市民日常使用的钥匙 , 用红线串联起来 。钥匙在日常生活中既重要又熟悉 , 5万个人的记忆在一个全新的空间得到了联结 , 就像要去探索另一个未知世界一样 。

《聚集-追寻归宿》 , 2014/2022 , 行李箱、马达、红色线 摄影:Shaunley?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这些旅行箱大多是从柏林收集的 , 一共约200个 。我经常在世界各地办展览 , 一直是带着旅行箱 , 把自己的必需品塞进去带去现场 。

这样的过程中 , 我就开始觉得并不是为了工作而去某个地方 , 开始思考我们到底是要去到哪里、是以什么为目的而活着的呢 , 就有了这个作品 。

《时空的反射》 , 2018 白色礼服裙、镜子、金属框架、黑线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裙子也是一个“不存在”的表现 , 因为没有身体只有裙子 , 它就像人的第二层皮肤 , 比人本身能表达更多的东西 。

龙美术馆展览现场

我最常用的是红色线 , 红色是血液的颜色 , 意味着羁绊、把人与人相连起来的命运;黑色是宇宙 , 仿佛看着夜空一般很深很深的尽头 , 重叠的黑暗也能说是心中的阴暗面;白色则是代表了一切的开端 , 也有纯洁的意思 , 既是开端也是结尾 , 人死去的时候要给他穿上白色的衣服 。

但是我基本上在工作室只是收集材料 , 然后把它们拿到美术馆 , 再根据美术馆的大小进行整个作品的制作 。所以一般一个作品制作周期在两个星期左右 , 时间太久的话精神上会撑不住 , 两个星期已经是极限了 。

2022年盐田千春在其工作室内 摄影:Sunhi Mang , 图片由盐田千春工作室提供

装置艺术如同在空气中作画一样 , 把线拉开 , 那是一切的开端 。但当逐渐看不出是线的时候 , 我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中 。

我5岁就喜欢画画 , 12岁的时候已经明确自己想成为一个艺术家的决心 。我在大阪出生长大的 , 父母就在小工厂里做那种木箱子 , 一天要做一千来个 。看到从早上八点就在工厂像机器一样工作的人 , 我觉得人应该活得更有自己一些 , 或者说 , 能有机会去追求精神的世界 。父母虽然也都比较保守 , 但好在他们即使不看好也还是支持我去做了艺术 。

(左)近宇宙的生命 , 2013;(右)手和红线 , 2013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起初我是想成为画家的 , 但是在画的平面世界中我感受到了很大的瓶颈 , 觉得自己是在为了画图而画图 。我完全无法从其中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

《浴室》 , 1999 , 行为艺术影像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之后开始尝试着行为艺术 , 最初是往身上泼瓷釉 , 然后是用了土 , 比如不停往身上浇泥水的作品“Bathroom(浴室)” , 真的只是在浴室里往身上浇泥水而已 。

但是怎么说呢 , 也不能说是怀疑 , 一下子想不到合适的词了 , 但我觉得行为艺术它比较直接地提出了疑问和思考 , 可是我的状态是 , 创作的过程中会不断地带有情绪和疑惑 , 所以逐渐地 , 我在装置艺术里像解谜一样寻找答案 。

用线做装置的时候 , 首先是从天花板开始逐渐编下来 , 从空间的最里面开始 , 逐渐编出层次 。我自己会有一个大致的构想 , 但是一般不会画下来 , 就直接当场制作 , 做错的地方就在上面一边修正一边把线重叠上去 。

2003 年开始 , 我为九部歌剧和戏剧作品创作了舞台设计 , 这是又一次挑战 。

《松风》 , 2011 , 舞台设计

布鲁塞尔皇家德拉莫奈剧院首演现场 , 比利时布鲁塞尔

摄影:Sunhi Mang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歌剧《松风》在 2011 年布鲁塞尔皇家剧院首演 , 舞台上放了一个宽 14 米、高 10 米的大型装置作品 , 而舞者则从四面八方爬过这个黑网 。对于一直以 “不存在中的存在”为主题创作的我来说 , 歌手、舞者和演员“在场”的舞台空间 , 是一个完全不同于传统美术馆、博物馆展览的环境 。

以前一直以来也都是一个人从材料、构成到照明都自己决定 , 但是舞台作品开始 , 我与更庞大的团队一起分工合作 , 为自己注入了更广泛的可能性 。

盐田千春在上海隔离期间画的画

在上海隔离的时候 , 每天早上醒来我都画一张画 。最开始是画眼睛看得见的东西 , 门、窗、天空 , 后来就开始看天花板、电话、桌子上的东西 。

再后来 , 眼前的这些就变得模糊了 , 开始内省自己 , 能看到自己心灵更深处的东西 。这段时间就像做梦一样 , 画的画铺满了隔离的房间 。

我真的24小时都在考虑作品的事情 , 作为艺术家 , 生活和工作的分界基本上是没有的 , 私下的生活也是在进行创作 。唯一不同的是孩子出生以后 , 除了作为艺术家的自己之外 , 还有了作为母亲的自己 , 多出了曾经没有的用在生活上的时间和责任感 。

《串联微小回忆》 , 2019/2022 , 综合材料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五年前在决定要办这个展览的第二天 , 我去做了定期的健康检查 , 当时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 , 第二天就被医生告知12年前的癌症又复发了 。

我与策展人讨论 , 是否需要呈现一部分身体在这个过程中变化的照片 , 后来想想 , 我不愿意以身体的状况来博取同情 , 于是反正成为了动力 , 让我在感受身体一点点碎掉的过程中 , 去完成了很多新的作品 。

《离开我的身体》 , 2019/2022 , 牛皮、青铜 ?德国波恩VG Bild-Kunst图片和盐田千春

原本“身体”在我的作品中是不出现的 , 但是我在抗癌的药物治疗过程中 , 与身体共处、撕裂、再缝合的感触太深了 , 于是就用自己的身体部位的形状 , 做成了铜的模型 , 再用红线连起来 , 最后将代表皮肤的皮料切碎 , 做出藕断丝连的感觉 。

如果办这个展览的时候我没有得癌症、癌症没有复发的话 , 或许关于灵魂、关于自己的感情在死掉以后去到何方这些事 , 不会看得这么深 。死亡是我作品的一部分 ,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结束 , 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对我来说 , 死亡是生命循环中一种新的存在状态 , 是走向更大宇宙的状态 。

我这样想着 , 就觉得灵魂这个东西真的会永远地、和宇宙的存在一样长久地存在下去 。

这是我在中国的第一次个展 , 疫情下 , 还能有机会来到上海让大家看到这些作品 , 让我很感触——原来艺术是这么简单就可以跨越国界的啊!大家也不用为我担心 , 现在身体状况还不错 , 每当我看到来看展览的人 , 注视着作品 , 露出感动或有所感悟的表情 , 我就会觉得自己被拯救了 。

人们来到这里 , 能忘记每天的忙碌 , 能在这个世界里找回被遗忘的自己 , 就再好不过了 。

部分图片摄影:曹雪童、孙圣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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